殘兵記:(聯合報)

1983-04-11(金光裕)

夜幕初籠,附近的大樓開始稀稀落落地亮起燈來,街道上汽車引擎和喇叭的交響陣陣傳來,飄蕩在空曠的棒球場內。球場的夜間燈光已經打開,淅淅瀝瀝的雨,一陣一陣灑在球場垃圾。在這天色將暗未暗的時分,深藍色調正主宰著世界,再多的水銀燈,似乎也揮不去壓到眉邊的抑鬱。濕冷的空氣裡,彷彿摻入了一種朦朧的作料,任你怎麼看都是模模糊糊的。在天邊困獸猶鬥的那抹餘光,把世界弄得比晚上還要黑暗而無助。看盡了無數次興衰盛敗的綠色計分台,漠然的座落在三百多呎外的圍牆邊,不帶一絲感情的記錄著這場球賽的狀況:八局下半,無人出局,十五比四,我們天雕隊一敗塗地;我們的隊旗,孤零零的立在休息室外面,垂頭喪氣的任由雨水蹂躪著,卻也沒有人願意出去收一下。我坐在休息室的最後面,隊友們則橫七豎八的佈滿了休息室,爛泥味和著汗臭,隨著水蒸汽的上升,瀰漫在空氣當中。又有人把鞋子脫了下來,一股難耐的腳氣夾著酒味侵襲過來。我們的經理龔老師,正在偷偷的把酒瓶從身後遞給我們的教練廖老師,兩個人之間,還夾著天雕食品企業的小開小季先生;小季先生的表情,已經漸漸的恢復了平日的自信,原先在我們恐嚇之下的惶恐,也已經被鄙夷的表情所取代了。幾支煙點了起來,一股乾熱的香味暫時壓制了難聞的空氣,但不用多久,又只能堪堪的戰成個平手。這場比賽雖然還沒有打完,可是誰都知道,我們已經輸定了,而且可能還不止輸這麼多。由於小季先生早已宣佈了董事會的決定,那就是如果這次盃賽,我們要是打不到前兩名的話,公司便將撒消支持了;好死不死,偏偏就有三支甲組球隊報名,也就是說,我們休想在冠亞軍賽以前不碰到甲組隊。果然,第三場比賽碰上了,果然我們不是對手。所以,這場比賽一結束,我們便都要失業,也可能要結束我們的棒球生涯了。說來也是好笑,我們從少棒打到成棒,真正喜歡打球的時候,恐怕只有少棒和青少棒初期的那兩三年,這以後,打棒球就成了義務、習慣、與眾不同的特徵,和不用唸書的工具:到了成棒,又變成了吃飯的手段。根本談不上喜歡不喜歡,打贏了球,好像打了一針興奮劑,自我陶醉的做一番世界冠軍的春秋大夢,打輸了就喝幾頓悶酒,發一發長鋏歸來兮的牢騷。結果都是一樣,每天習慣性的練練球,偷偷懶,有氣無力的和陽光空氣水鬼混一番。直到今天,才突然發現棒球對我們的重要性,有如一群不怎麼孝順、也談不上忤逆的子女,一旦發現了平常有些礙手礙腳的老父老母就要斷氣了,不禁也要燒香念佛,良心發現地說些不年希望的禱告一般。有人丟了一根煙給我,我把它夾在耳朵後面。我想,怎麼會搞到這步田地的?其實,這場比賽一開始的兆頭很不壞,一局上半,我們先攻,我打第一棒,號稱「急先鋒」符先鏞的我,一上來就靠對方游擊手的失誤上了一壘;接著第二棒,捕手「元寶」楊寶新,打了一支右外野的德克薩斯安打,我一口氣跑上了三壘;第三棒,我們天雕隊的隊長,游擊手「固齡玉」顧明義上場,被四壞球保送。無人出局,滿壘,輪到我們的第四棒,大塊頭中堅手「阿姆斯壯」江猛壯,他猛揮了一支右外野的三壘安打,又趁著對方選主的疏忽--投捕手在商量的時候,衝回本壘,等於是一支滿壘的場內全壘打,四比○,絕對的優勢領先。但是對方馬上讓我們嚐到了甲組球隊的厲害,他們的投手很有效的把自己穩定下來,把下面三棒連續的三振出局。而且,在以後的比賽裏,完全的壓制了我們的攻勢,而他們在攻擊的時候,又從容不迫的採取蠶食戰術。第一局下半扳回兩分,第四局一分,第五局兩分,這時候我們巳經落後一分了。六局上半,我們氣急敗壞的反攻,卻只能打出一些不三不四的滾地球。六局下半,我們死守成功,沒有失分。但是七局上半,我們還是上不了壘。反而在七局下半,我們的王牌投手紀仲雄不行了,他出球前那一剎那的眼光被對方看破,連連丟了三分。對方一名球員貪功,在三壘和本壘之間被夾殺,必死的情況之下,竟然給他回了本壘,但顯然偏離跑壘路線太遠,應該是出局的,主審老眼昏花,判得分。紀仲雄大怒,衝過去給了主審一拳,大家鬧了個不可開交,比賽中斷了近半個鐘頭。觀眾席垃圾可以羅雀的幾十個觀眾,也不知道是在聲援,抑或是聲討我們,情緒激昂的亂吼了一陣,結果是改變原判,得分不算,但紀仲雄要被罰下場。對方表示不滿,認為裁判沒有權威,我們也不甘示弱,強辭奪理的要求讓紀仲雄繼續打,正要準備藉題發揮的時候,我們的小季先生竟然扯我們後腿,把我們叫回到休息室前。他原本瘦高的身材,由於站在休息室出口的水泥塊上,便更顯得高人一等了。他用雙手由腰間又開了筆挺的西裝,透過那副黑絲框眼鏡,斜眼睨著我們,一面吹著那撮發育不良的八字鬍,趾高氣昂的說:「不用打了,你們是什麼球隊嘛?!簡直把公司的臉給丟盡了。解散,你們現在就給我解散!我們公司每年出一百多萬,不是要請你們這些無賴、酒鬼來替我們丟人現眼的……」在他的話還沒有更加不堪入耳的時候,固齡玉已經無聲無息的走到他面前,一舉手,把小季先生的整個身子戳進了休息室,把那套待會兒也許要上夜總會的時髦西裝,沾上了半個褲管的爛泥,固齡玉指著他的鼻子說:「我告訴你,這場比賽我們打定了,你也看定了,你敢再廢話一句,還是敢離開一步,就嘗嘗我們的拳頭和棒子。小季先生自然也不肯讓步,陰森著臉說:「好!大家走著瞧,我會告你們妨害自由的,一個都跑不掉。」但也許是想到了拳頭和棒子打在身上是會痛的,他只好乖乖的坐下來。龔老師和廖老師還不甘心,像是看犯人一樣,一人一邊把小季先生夾住,用一身的汗臭和酒氣來凌辱他。老虎不發威,給人當病貓。主審也體會到了這一點,於是向對方球隊提出警告:再不出來比賽,就要判棄權了。對方球隊只好搖著頭出來。我們推出第二號投手,擅長側投的何文章。何文章的曲球弧度很大,可是球速慢,其實從青棒以後,他就沒有打過什麼好球了,但是對方的球員,不論好球壞球,球來了就胡亂掄上幾棒,連連三振下去了。這局比賽,也就在這種消極的抗議之下,我們沒有再失分,比數八比四。八局上半,我們還是欲振乏力。八局下,何文章果然罩不住,球被打得滿場飛,我們的守備也不爭氣,接到了又掉出來的有之,摔了跤不撿球的有之,暴傳、選擇錯誤,不一而足,對方還沒人出局,就一口氣鯨吞了七分。還有一個跑者在三壘蠢蠢欲動,幸虧一場及時雨,球賽暫停,但廿分鐘過去了,我們一點對策也沒有,只像在等死,還有人說「下吧!下吧!下到不能打最好!」我們實在不夠格,我不得不承認了。現在想想,我們初組球隊時候的「目標」--其實不如說是夢想吧--一年內打進甲組,兩年內開始名列前茅,三年內打全國冠軍,向世界盃進軍,洛杉磯奧運會沒有棒球賽就罷了,有的話自然也要拿一塊金牌回來………,真是癡人說夢,就看看我們的燕瘦環肥,怎麼會有這種夢想呢?再看看我們的生活習慣,抽煙、喝酒、熬夜打牌、看武俠,那能有什麼好體能、好鬥志呢?再看看我們打起球來,領先了就得意囂張,小人得志;一落後就氣急敗壞,摔球棒摔頭盔摔手套,無所不用其極。再想想我們的合作,有幾個人就有幾個意見,打了好球都是自己的功勞,有了錯誤都是別人配合不當,我們真是憑什麼跟人家打呢?再看看我們的龔老師、廖老師,各自挺了個大肚子,滿臉橫肉的坐在那裏,兩個人還不厭其煩的繼續那個掩耳盜鈴的遊戲,廖老師又把酒瓶由身後遞給龔老師,龔老師大概是有些醉了,空抓了好幾下才摸到。唉!若不是我們從小給他們教到現在,我會以為他們這副德性是什麼?不折不扣的無賴、酒鬼、賭棍!他們兩個,碰到了初認識的人就是只有一個話題:「你有記得沒記得,有一年巨人隊輸給一個小球隊?那就是我們兩個弄倒的……」其實,他們有什麼資格為人師表呢?就算不講品德、人格、學問,單看棒球素養,他們懂什麼呢?十年來就是那一套,而且,比賽不到緊要關頭則已,一到了寸土必爭的階段,他們就馬上發明一套輸球唯恐不及的辦法,而且是百試不爽,知過必不改。看來,好萊塢的電影都是胡說八道,一群無賴漢湊成的雜牌軍,加一點袍澤愛的酵素,就可以化腐朽為神奇,把德國大軍打得落花流水,這種事,在我們這群人身上是休想了。再看看我們的贊助人,小季先生,我不知道他當初為什麼想要成立球隊,是想減稅?還是想做廣告?大概都有吧,或許,也有那麼點推展體育的使命感吧。他常常向我們說美國的職業籃球怎樣,職業棒球怎樣,大概也有那麼點妄想狂,以為我們的球隊也會發展到那種程度。一年半前,組織球隊的時候,他是怎麼說的?一我要向公司爭取,每年兩百萬元的經費支持球隊……沒錯!兩百萬……「我會在公司裏替你們安插好職位……讓你們學習一種技術……,宿舍!專車!絕對沒問題!……不論戰績,支持到後來呢?大部分的人,每天都要在工廠做六個小時的苦工;我和阿姆斯壯在公司,可也好不了哪去。阿姆斯壯有如茶房,辦公室裏送公文、倒茶、掃地粗活,都是他縮著身子,唯恐虎背熊腰會妨礙別人似的,忙上忙下,還要被那些塗紅抹綠的女勝員呼來喚去,取笑消遣。我則獨享一部寬敞的送貨電梯,上自頂樓,下至地下室,成天在那股機油、鐵銹、霉味、死老鼠味揉雜的氣息裏搬這搬那。還有些隊友,因為在上班時間喝酒、賭錢、睡覺,或在倉庫裏抽煙,而被停職、扣薪,甚至開除的;空下的名額,補進來了一些不會打球卻很會做工的廢料。我們的專車也被取消,連摩托車油錢都申請不到,宿舍越換越小,球具的添置永遠趕不上報銷的速度,打壞了球還要自己縫……,直到現在,終於要解散了。雨勢漸小,裁判已經出來檢視場地了,對方的投捕手也已經出來練習,固齡玉也叫何文章出去。何文章不甘願的丟掉了半截香煙,抓了手套出去,大家唉聲歎氣的伸了一陣懶腰。我感到一陣嫌惡,把手套抓起來,往椅子上狠狠拍了一下,龔老師和廖老師這才發現我在後面,我正眼也不瞧他們一下,大踏步的走出去。天色已經全暗了,水銀燈透過霧氣,把場地照得白濛濛的,我猛力的吸了兩口空氣,看見何文章垂著頭站在一邊,捕手元寶還在找他的手套,我對何文章叫道: 「喂!我們來練投」 他驚愕的望著我,我感到一股不可遏止的怒氣:「快啊!」我有沒有弄錯?他哭起來了!固齡玉也和我一樣的驚訝,我們向他走過去,他哭得更是稀里糊塗:「我不要投了……我球速太慢了……一局就丟了七分……我對不起你們……」「不要哭,不要哭。」又跑來了好幾個人,我被他哭得心慌意亂,只好把帽子捏成一團:「你要給別人看笑話嗎?」「你不要罵他了。」捕手元寶對我說:「我又沒在罵他。」我瞪了元寶一眼知道路」「我講話就是這個樣子,你又不是不知道!」「你們不要再講了。」我們的三壘手陳長達插進來說:「文章,你不要難過,姿勢改正一下,好好練一陣,球速是可以加快的,你的變化球投得很好……」「你不要這樣婆婆媽媽的好不好?」我沒好氣的對陳長達說:「球隊都要解散了,還談什麼練不練的?現在的問題,就是怎樣把這場比賽打完!」何文章還是哭得沒完沒了,若不是還要他投球,我真恨不得捶他一頓。這也要怪小先生,把我們另外兩個投手給開除了,補進來一個沒打過棒球的體操選手,根本就派不上用場。否則,怎麼會有這麼尷尬的局面呢?「我想,」陳長達說:「文章這個樣子是不能投了……」「他不投誰投啊?阿雄已經不能上了。」「嗐!天雛隊,準備開始。」裁判跑過來通知,我們點點頭。「我想讓鍾建國上來投。」「鍾建國?」大家都叫了起來,鍾建國,就是那個體操選手。「他只會快速直球,不行的。」捕手元寶說。「這是暫時的………」「你們還不上場,在這裏幹什麼?」龔老師衝了過來,廖老師仍然和他的酒瓶看守著小季先生。「就是因為他的直球快,」陳長達有條不紊的繼續說:「所以我想叫他上來,保送兩個人,然後……」「還保送?」龔老師擠開了陳長達,霸住了中心位置:「這場比賽已經完了,你們現在是一點防禦能力也沒有,上壘幾個人就會丟幾分,還保送什麼?我跟你們說,你們振作精神,奮戰到底,懂不懂?輸多少都是輸,怕什麼?何文章,你給我站好,站好!男子漢大丈夫,哭什麼?死沒出息,你給我回去投,輸一百分也要投,陳長達,你不要廢話……」「嗐!天雕隊,開始!」主審剛才被紀仲雄揍了一拳,餘悸猶存,向我們走了幾步就停住了。觀眾席上僅有的幾十個觀眾也鼓噪起來,對方的球員莫明所以的望著我們。「好,快點,回去比賽,輸就輸,不准給我丟臉。」「我覺得陳長達的話有點名堂。」我正要走向守備位置的時候,聽到固齡玉說。「少廢話,」龔老師說:「你們要幹什麼?丟人丟得還不夠,還要起內鬨嗎?」「我想至少讓陳長達把話講完。」固齡玉堅持的說。「顧明義,你不要以為你們長大了,老師就不能修理你們。」龔老師說著捲起袖子來。「龔老師,」固齡玉一反平常嘻嘻哈哈的樣子,很嚴肅的說:「我們尊重你,可是你也不要太過分。」「老子現在就修理你。」「龔老師,」阿姆斯壯站固齡玉身邊說:「你太累了,回去休息吧。」龔老師就要衝上來,但被捕手元寶一把抱住。「喂!幹什麼?鬧革命啊?」對方球員叫起來:「先打完球再幹好不好?不然你們先買飯給我們吃。」龔老師在元寶的兩隻胖手裡扭動了幾下,臉孔脹成了豬肝色:固齡玉和阿姆斯壯仍然不讓步。龔老師狠狠的瞪了我們一眼,推開元寶,轉身回休息室去了。「陳長達,快說。」「嗐!天雕隊,再不開始就要判你們棄權了。一主審終於鼓起勇氣,走過來說。」「好,馬上開始,」固齡玉說:「裁判,我們換投手。」裁判有些吃驚的猶豫一下,才意會過來:「可以,請換!」固齡玉對鍾建國招了招手,鍾建國趕緊跑過來。「然後怎樣?」「他們滿壘以後,我們再換投手,在他們不能適應新球路的時候守住。」陳長達說。「構想很好,」我冷冷的說:「可是換誰啊?」「換你。」陳長達說。「我?」不只我吃了一驚。「你是左手的,你平常練的那手高低球,正好和鍾建國的球路相反……」「少來!」我叫道。(上)